此曲只應天上有 ——悼昆曲大師張繼青先生

此曲只應天上有
——悼昆曲大師張繼青先生

何華

 

1月6號下午將近一點,昆曲大師張繼青先生在南京病逝,享年83歲。我和她先生姚繼焜老師在同一個微信群“昆曲小棧”,下午四點多,“叮”的一聲,群裏有人發帖,一看是張老師去世的消息,一驚,意外,難過。張老師有病我是知道的,但沒想到走得那麼快。隨後電話白先勇老師,白老師聽到噩耗,哎呀一聲,沉默片刻,他說張老師一走昆曲缺了一個大角。白先勇1987年在南京聽了張繼青的三夢(驚夢、尋夢、癡夢),歎為觀止,兩人從此結緣。2003年初,他力邀張老師擔任青春版《牡丹亭》藝術指導,教授年輕演員沈豐英。白老師說張繼青為人正派、嚴謹、大度,她教戲非常認真,一絲不苟。青春版《牡丹亭》演出時,張老師幾乎場場都去把場,發現問題,下來就和沈豐英等人說,所以,每一場的演出都在進步。

據說,華文漪也疾病纏身,當今昆曲界最好的兩位旦角,一亡一病,昆曲前途令人堪憂。白老師說他老了,不復當初,現在力不從心,推不動了,但蘇州昆劇院在白老師及汪世瑜、張繼青、華文漪、嶽美緹等人的合力襄助下,能留下青春版《牡丹亭》和《玉簪記》兩臺精品,實屬大幸!

張繼青是梅花獎得主,現在的梅花獎和院士評選一樣,說得不好聽就是“門檻低了”,要知道張繼青早在1983年,獲得第一屆梅花獎,而且得票最多,是首屆梅花獎的榜首。

張繼青的三夢,得三位前輩真傳:“驚夢”來自尤彩雲,“尋夢”來自姚傳薌,“癡夢”來自沈傳芷。

這裏重點談一下“尋夢”。《牡丹亭·尋夢》和《療妬羹·題曲》到了民國初年,只有全福班的錢寶卿老先生會演,是錢老先生的獨門絕活。誰要學這兩折戲,得交上200大洋學費。一般年輕藝人哪里付得起這筆天價,也多虧了張宗祥先生(著名學者,曾任西泠印社社長)資助,他墊上這筆錢,讓傳字輩的姚傳薌,去向已經七十五歲病廢在床的錢寶卿搶學下《尋夢》和《題曲》。錢老先生好鴉片,他在病榻上一邊抽煙提神,一邊口授,幾乎不能下床示範了,好在,姚傳薌有悟性,僅憑老先生的言傳,就能做出身段動作,再經老先生修正、補充、認可。這樣反反復複,終於把兩折戲搶了下來。多年之後,姚傳薌把《尋夢》傳給了張繼青。張繼青在《師憶點滴》一文裏寫道:“1979年那年正值盛夏酷暑,我單身一人悄然來到了杭州黃龍洞浙江省藝校的所在地,向姚傳薌老師學習《牡丹亭·尋夢》。……在學尋夢的過程中,老師多次向我指出:尋夢這出戲不應走花俏和討好觀眾的路子,而要從人物出發,從整折十四支曲子中從上場‘懶畫眉’開始到結尾‘江兒水’止,找出杜麗娘曲折多變的內心活動,而且要找到身段動作造型與情感結合,既要層次分明,又要循序漸進,步步扣牢,不斷推向高潮,才能使杜麗娘這個多情少女在牡丹亭畔閃出豔麗的光彩來。”

現在年輕人演“尋夢”,大都刪去“品令”、“三月海棠”、“二犯六么令”、“川拔棹”諸曲,演出時間約25分鐘,故稱“小尋夢”。張繼青演的是40分鐘的全本,是“大尋夢”。大尋夢最考閨門旦的基本功,一個人的獨角戲,載歌載舞,曲牌一支接一支唱,完全是中國式的浪漫、中國式的性感、中國式的纏綿和中國式的哀怨。若功力不夠,一個人撐不住四十分鐘,觀眾也坐不住。常言:男怕“夜奔”,女怕“思凡”。依我看,女更怕“尋夢”吧!張繼青的表演氣質,令我聯想到德國女高音施瓦茨科普夫,有日薄崦嵫之美。

張老師的《爛柯山·癡夢》,不像“驚夢”、“尋夢”那麼流傳廣泛,這出癡夢不同於驚夢、尋夢的優雅,是另一種風格,舞臺上張老師判若兩人,又兇悍又癡狂,也令人同情,她演活了崔氏,好演員真是無所不能。如果沒有癡夢,也就不會有後來延伸的整臺戲《朱買臣休妻》,因為這個“馬前潑水”的故事,深入民間,雅俗共賞,頗有教育意義,所以在工廠、農村、學校,《朱買臣休妻》廣受歡迎。可惜沈豐英學了《牡丹亭》,卻未能拿下“癡夢”,現在沈豐英後悔已晚,沒機會了。
說到張繼青,離不開“三夢”,除此,我個人也非常喜歡她的“離魂”,若用“三夢一魂”來概括張老師的藝術成就,或許更恰當。《離魂》裏的“集賢賓”一曲,那種揪心的悲戚,張繼青唱得迴腸盪氣,我覺得這支曲子和王文娟的越劇“黛玉焚稿”是中國戲曲中最感人的兩首“離魂曲”。張老師唱到最後一句“在眉峰,心坎裏別是一般疼痛”幾乎用哭腔了,大慟。

上面提到,張繼青得益於尤彩雲、姚傳薌、沈傳芷三位名家,其實還有一位曲師俞錫侯先生,對張繼青幫助也很大。張繼青回憶說:“我原本嗓音細窄,高音雖能上去,但無力度,低中音部又不夠寬厚,俞老師為了對症下藥,親自找了一些有針對性的曲子要我學,拓寬音域,增加厚度。”俞錫侯先生壓得一手好笛,為了強化訓練張繼青,一天三次拍曲練唱,他親自壓笛。每支曲子要張繼青唱二十遍,他將二十根火柴棍放在桌子上,每唱一遍,移動一根火柴棍,直至全部移完才能下課,非常嚴格。張繼青若唱得不錯,他就用一塊鹹奶油糖獎勵。張繼青記得:“俞老師竹笛筒內倒下來的氣息之水,總是汪了一大片。”為了培養年輕人,俞錫侯先生可謂嘔心瀝血,令人感佩。

我和姚老師張老師有緣,在上海北京蘇州新加坡多次相聚。2004年秋,請他們夫婦來新加坡居士林清唱昆曲,張老師唱了“三夢”裏的多支曲牌,一晃十七八年了。新加坡早年的移民多來自閩粵,此地觀眾主要聽福建梨園戲、粵劇、潮劇,昆曲相對比較陌生,也極少有昆曲的演出。況且,南洋這片蕉風椰雨的熱土,與杏花煙雨鶯飛草長的江南,在地理及人文氣質上相差甚遠。不過,那天張老師的昆曲表演給獅城聽眾帶來了美的享受,很多人至今還念念不忘這場演出。

曾陪姚老師張老師夫婦去新加坡植物園賞胡姬花。南洋遊園,天不作美,比不得江南庭園春光宜人,那天上午一陣大雨,雨後更加濕悶,走著走著,張老師開始汗流不止,我連忙去禮品店買了把南洋風味的峇迪摺扇給她打消暑意,誰知張老師手提包裏備了一把紙摺扇,她掏出來,說:“好,我們交換,你買的給我,我這把就送你。”

接過扇子,立馬想到“尋夢”,張老師的扇子可不是尋常物,“忒忒令”一曲,杜麗娘“那一答這一答”,一把扇子就扇活了滿臺的花花草草。

2019年夏,我隨白先勇老師去南京看俞玖林主演的昆曲《白羅衫》,白老師請客,那天張繼青身體不適,沒能來赴宴。我從新加坡給她帶了幾盒糕點,托蘇昆李洪義先生送去她家。時間匆忙,沒能去拜訪,第二天就返新了。後來疫情發生,再也沒機會見上張老師。

姚繼焜老師極厚道,戲也唱得好,他和張老師合演的《朱買臣休妻》,無人能及。夫妻倆在一個劇院,評職稱時,有一個要讓出名額,姚老師就吃虧了,他也無怨。戲擺在那,明眼人看得出他的實力。老夫妻倆恩恩愛愛,姚老師對張老師更是禮讓憐惜,尊敬她的藝術。姚老師親口對我說,很多年前,他們出訪巴黎,姚老師背了個電飯鍋,一大早起床在賓館裏給張老師熬粥,因為張老師習慣了中式早餐,還吃不慣牛奶麵包等西式早餐。張老師性子急,姚老師性子穩,他總是對張老師說:“

不要急,不要急。”

張老師走了。姚老師,您要節哀啊!

 

 

來源:何華